塔可:我的摄影始终在尝试捕捉那个让观者模糊掉“历史”与“当下”的瞬间

塔可,1984年出生于青岛,中国中生代摄影力量的代表之一,塔可曾先后就读于中国中央美术学院与美国罗彻斯特理工学院。与同辈的其他中国当代摄影师不同,塔可的作品根植于传统文本,关注遗迹探寻与记忆重塑。除了受到西方现代艺术理论与中国古典水墨诗画的双重熏陶,塔可亦倾慕先驱摄影师庄学本的摄影实践。在上世纪初,庄学本曾深入川、甘、青、滇等民族地区,对羌、藏、彝、土、东乡、蒙古、保安、纳西等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宗教、服饰、物产以及地理环境进行了人类学考察,留下了大量兼具研究价值和艺术价值的摄影照片,考察报告与日记。

塔可(Taca Sui)图片提供:三影堂+3画廊

“摄影可以做到我们肉眼所做不到的事,给流动的时间做一个切片,用现在来书写所消失的历史痕迹。”

与之相似的是,塔可对于古老文明的摄影追踪与记录,也大多与田野调查及文献研究密不可分。其与三影堂+3画廊合作的首场个展,就聚焦了自身在过去五年中,基于道家思想文化“洞天福地”概念所进行的调查与走访。而此前,其以《诗经》为创作背景的系列作品《诗山河考》则同样花费了近五年的时间,以研读与考据为基础,走访并拍摄了这部古老歌谣中所提及的地点。基本上,长时间的文献阅读与整理,并搭配实地考察与走访,是塔可进行摄影实践的“规定动作”。但区别于人类学家或文学研究者的是,摄影于他而言并非仅仅是对当下/文本的记录、翻译与阐释,而更像是一把通往过去、连接不同时空世界的钥匙。

塔可被戏称为“古墓派摄影师”,他的摄影具备一种荒凉而永恒的美,并徘徊于众多临界点之上,过去与现在,纪实与虚构,艺术性的与学科性的……塔可的作品曾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浙江美术馆等机构展出。其中,《诗山河考》于2014年被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永久收藏并展出。美国费城美术馆、中国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美国洛杉矶郡立美术馆等机构也收藏了其作品。

 © 塔可,《一毂》选自“魏万行旅”章节,铂金印相,2022。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幽隐之地——塔可新作展”展期临近尾声之际,我们有幸邀请到了这位影像考古工作者,跟我们聊聊他多年来的摄影工作,和他独具一格的艺术审美。

PF:为什么会对“洞天福地”这个概念感兴趣?

塔可:其实,我是在拍摄《碑录》的时候,就对“洞天”这个主题感兴趣了。有一次,我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进入了黄易曾经去过的一处洞穴——济南龙洞。当时,我独自一人在洞中,照明的手机突然没电了,瞬间身处完全的黑暗之中。心灵的第六感真的会随着五感的屏蔽而被打开,那种汗毛竖立的感觉,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之后读到元代张养浩的《龙洞山记》,也有类似的心理描述。这种对黑暗的恐惧,真是深深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古今一同。于是,我就产生了一个好奇,所谓“洞天福地”这种奇妙的观念,是在什么时代,什么情况下形成的?它的来源与演变又是怎么样的?

© 塔可,《武当山洞》选自“永生之地”章节,收藏级艺术微喷,2018。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从这次所展出的新作,到《碑录》,再到之前的《诗山河考》,你一直对历史遗迹充满兴趣,为什么?在这么多年的创作中,你探访的聚焦点又是否发生过变化?

塔可:我的拍摄主题其实一直来自于文本,主要是古典文本。个人的兴趣也一直是在历史文本或者某些古代的人、事、物上,对现实通常缺乏一探究竟的兴趣。我的第一个创作是从2009年开始的,一直持续到2013年,大概四五年的时间,考察拍摄了《诗经》当中所提到过的一些地域,像是山川、河流、遗址、都城等等。

《诗山河考》所参考的地图。图片致谢 | 艺术家

《诗经》跟其它的先秦古籍不一样的是,它有比较大的篇幅记录当时平民们的生活,甚至是来自于当时百姓们的创作。这就让《诗经》读起来很有一种亲切感,能被诗中所传达出的安宁平静,活泼生动,孤独落寞的情绪所感染,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幻想,诞生出如此美妙的诗歌的土地,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而两千年过去了,如今又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就决定去这些地方走走,去体会一下,是否还有一丝丝从千年之前的《诗经》中所遗留下来的气息,《诗山河考》就是这么诞生的。非常自然的,之后的几个项目也是沿着这个脉络,根据历史文本来展开了。

© 塔可,《诗山河考》系列,2009-2013。图片致谢 | 艺术家

PF:在你的摄影中,文本/文化与摄影/图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塔可:我一直也在思考一个类似的问题,就是古代文化的魂魄留存。这听上去像迷信,但这个东西恰恰在摄影术诞生以后,变得挺主流的,不少国家的艺术工作者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发生过某件事的土地,是不是能承载这个发生了这件事的那些所有的回忆?其实过去既是无形的,却又随处可见的,所有的在土地上留存的细节们,都是一股塑造我们的视觉和感官的力量。风景及对它的各种描述正待我们去重新塑造和诠释。“过去”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无形,但所有现存的景物,都提示着它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摄影就是指出这些痕迹的最好的手段。

© 塔可,《北岳之石》选自“魏万行旅”章节,铂金印相,2022。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如果没有相关的文本/文化的知识,比如没有深入研究过《诗经》/“洞天福地”/黄易-碑刻的观众可以从哪些角度来理解你的创作?

塔可:塔可夫斯基觉得观众在观看他电影的时候,感受与直觉的重要性要远胜于理论与解读,我是理解他意思的。观看影像也是同样的道理,摄影可以做到我们肉眼所做不到的事,给流动的时间做一个切片,用现在来书写所消失的历史痕迹。这个切片,会启发观者对于曾经在这片荒野上发生过的事物,产生独特的想象。我在想这种想象是完全个体化的吗?还是对于有类似文化背景的人群,有一定的共通性?可能这个问题要问荣格。

© 塔可,《天主》选自“齐地八主”章节,铂金印相,2022。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你的影像画面基本都保持着一种中立而克制的灰度,并未强调浓烈的黑白反差,这样处理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

塔可:这种美学方面的选择一方面来自于我的审美偏好与性格:我本身就是一个比较怀旧,性格也比较理性温和的人。另一方面来自于《诗山河考》:当我成年后,在异国他乡重新读到中国两千多年前的诗歌时,我既能感受到对自己已经过去的童年的怀念,也能体会到这些古诗中蕴涵着的那些古老的,已经失落的文明。所以我在呈现这个项目的时候故意选择了一种低反差的影调。我希望这些作品在欣赏时,能比较含蓄的给人一种在阅读尘封多年的旧档案照片的感觉。

© 塔可,《东湖》选自“魏万行旅”章节,铂金印相,2022。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摄影对你来说是一种既可接触外在世界、又可自由独立完成的实践。你是如何理解创作的“自由”?你在创作中又如何实现视觉自由的最大化?

塔可:我最近的项目在寻访那些中国文明最早的祭祀遗址,早到甚至都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去年中秋的晚上,我在一座几千年前的先民们祭祀月亮的山上等了几个小时,等待月亮爬到山顶。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觉得这个山顶的环境,像极了纽约家旁边公园的小山,甚至连树木都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中国人几千年前祭祀的主体元素,好像在全世界都可以找到,比如“太阳”、“月亮”、“天空”、“大地”,甚至“四季的交替”。所以,我相信人类的思想与文明,共性远远大过于分歧,感受到每个“个体”思想的独立存在,冲破一切理论与概念的枷锁,这便是直面“自然”与感受,带来的“自由”。

© 塔可,《阳主》选自“齐地八主”章节,铂金印相,2022。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时间”在你的作品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元素。流逝与永恒,你更想通过镜头定格哪个方面?

塔可:这几年我才意识到,我在拍摄时,一直在尝试捕捉一个瞬间,就是让观者模糊掉“历史”与“当下”的那个瞬间。摄影有着跨越不同时间与空间,搭建起“桥梁”的能力。古代与现代在一张照片中相逢了,它们彼此对话,互相叠加,如同回声,让观看的人有短暂的恍惚。就像是黄昏时候在乡间小路开车,车窗外的风景都在微妙的熟悉与陌生之中切换,但光线黯淡一点,感受就完全不同。这种微妙,很让我着迷。

© 塔可,《方外》选自“魏万行旅”章节,铂金印相,2022。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你早期的作品大多采用铂金印相的冲印方式,但《福地》系列则选择了艺术微喷,原因是?

塔可:《洞天新录》是个比较大的项目,其中分成很多章节,章节顺序是从洞天思想的滥觞到发展,到成型,最终到其演变。大部分的章节还是胶卷拍摄,然后用铂金印相工艺最终呈现。

© 塔可,《九龙山》选自“永生之地”章节,收藏级艺术微喷,2018。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只有其中的第二章节“永生之地”是数码后背拍摄的。因为拍摄的是西汉时期的崖穴墓,构想的尺幅比较大,以便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微喷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

© 塔可,《括苍洞天》选自“永生之地”章节,收藏级艺术微喷,2017。图片致谢 | 艺术家与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

PF:你在拍摄前通常会做哪些准备?下半年又有哪些新的拍摄计划?

塔可:我一般拍摄前都会有个文本阅读整理期。下半年应该会继续拍摄洞天的项目,还会去读读一直感兴趣的法国人谢阁兰。

© “幽隐之地——塔可新作展”展览现场,2023。图片致谢 | 三影堂+3画廊(北京,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