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冠宇: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图像,很可能是虚构的,片面的,带有企图的

© 徐冠宇,《暂时存在的家,复生的卧室》,2019。图片致谢 |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乌鲁木齐)

徐冠宇,中国出生并长大,2014年移居美国,2019年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现任教于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摄影系。他的摄影作品很好地体现了其对复杂的个人历史与身份的探索。在本届『曝光奖』评选中,他凭借《暂时存在的家》荣获冠军。

这组作品通过插入大量照片,包括徐冠宇的家庭相册、电影海报和他青少年时期收集的时尚杂志,以及他自己和其他男性的自拍,把家重新定义为一个自由与反叛的空间。在一些房间里,大小不一的照片覆盖了每一寸可见的空间,而在另一些房间里,超大号的照片被挂在家具上或天花板上。这些图像的并置,一方面指向了个人自由与全球政治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试图消解对立的边界。

评委就徐冠宇及其创作给出的评价是:“每⼀位艺术家都有创作的原点,不管这⼀原点是源于某⼀经验、⼼理还是潜意识。⽽我们乐于探索艺术家如何以⽆法预⻅的⽅式,⽤创造性的视觉语⾔与个⼈叙事进⾏沟通。徐冠宇将⼤量的图像和物理空间并置、穿插、嵌套,从⽽形成了⼀系列打破时间、空间和维度界限的精致⽽复杂的摄影装置。艺术家关注个体、家庭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不仅提出了⾝份认同的问题,更触发了种族与⽂化的思考。”

© 徐冠宇,《暂时存在的家,桌面》,2019。图片致谢 |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乌鲁木齐)

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简称“PF”):首先,能否跟我们简单描述一下《暂时存在的家》的创作过程?它是如何从最初的设想慢慢发展成最终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样子的?

徐冠宇:我将在不同地方拍摄的作品打印出来,放在行李箱中带回北京,随后趁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将它们贴在墙上,家具上,不同的物体上,有的也悬挂在屋顶上。我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改变家的样貌,重新用这些照片去索要自己的空间,同时也试图通过并置我儿时的家庭照片,青年时期收集的电影海报,以及时尚杂志中对我产生吸引力的图像,去重新审视自己的成长记忆,从而进一步质疑我是怎么被这些图像影响,我的欲望和意识形态又是怎么被这些文化产品所塑造的。这种通过实体空间,通过一种类似于表演,装置,雕塑的形式进行创作,其实是受到一本叫做《酷儿现象学》(Queer Phenomenology)的书的启发。这本书讲述了边缘群体在家庭及多重环境下如何周旋自己的身体,如何不得不屈服于我们所谓的常规。在此期间,由于我也在练习3D建模,所以这件作品也被一种介于2D和3D之间的思维所影响,整个作品看起来既有空间性,又有物质性。这种在空间中将影像作为实体布局的过程,也是我探索图像和空间对于我们身体、欲望和个人记忆的影响。每当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都是一次再创造的过程。在这个我成长的空间中,我创造了曾经不能体会到的记忆。

© 徐冠宇,《暂时存在的家,融合的空间》,2019。图片致谢 |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乌鲁木齐)

PF:想必整个过程必须进行得很快,以这样的速度工作是什么感觉?

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创作的确非常有趣,它也成为作品表演性因素的一部分。这种快速的感觉也及时被我的摄影所记录下来。许多情况下,正是摄影使人有能力去捕捉一些暂时存在的事物,或者一些肉眼会忽略的事情。对我而言,这近乎一种隐喻或类比,即只有在快门一开一合的瞬间,我才能短暂而自由地进行表达。

PF:这组作品包含海量的图像信息,一部分来自你搜集的图像,一部分来自你的个人创作,这两类图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在布置环境的过程中,你是否会对这些图像进行编辑?

徐冠宇:作品中所使用的图片都没有经过修改,整个作品也没有经过后期处理,所有东西都是在现实中完成的。对我而言,这件作品的表演性和在地性都同样重要。就我所使用的图片来看,我收集的那部分以主流文化产物为主,代表了“正常”。比如好莱坞式的异性恋和男性特征,或者非常美国式的个人自由、个人主义、英雄主义。他们是主流的,是不停给大众灌输的。这部份图像也都包含一种国家性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输出。而我自己所创作的自拍,它们是对于之前那类图像的挑战,因为常规情况下我们无法看到诸如亚洲面孔作为主导的影视作品,艺术作品,更不要说描写亚洲LGBTQ群体的图像了。所以我将这两类图像并置,让其互相碰撞。后者颠覆前者。从这个意义上,我的作品也在思考个人身份的不稳定性和多元化,同时通过影像的不稳定性和多元化来进一步去探讨这个问题。例如,我来自中国,又在美国生活,既代表亚洲,又代表性少数群体,同时我在美国也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因此,在作品中我的身份是可以从经济、文化、族裔、性向等不同角度切入的。与之相对应的,我希望这件作品也能在图像层面开启多个切入的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想要提示出图像及其存在背后的历史和所处环境。

© 徐冠宇,《暂时存在的家,朝北》,2019。图片致谢 |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乌鲁木齐)

PF:这组作品中其实包含两个特别矛盾的概念“暂时存在”和“家”,我很好奇“家”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尤其当你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中生活。这里的“家”还有哪些衍生的含义?

徐冠宇:家一般被认为是一个私密的,安全舒适的,可以做自己的一个地方。当然有时候,可能我们独自的思考过程、我们的内心,也是一个家。而更普遍的认识是,家首先是一个建筑空间。我的作品就通过实体照片重新去和这个空间进行博弈,并以此去改变我对这个空间的所有权和个人记忆。对于那些不停搬家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模糊,同时也会成为他/她不断去追寻的一个地方,尤其是在当下全球化的语境下。至于我们中国传统上讲的“大家”与“小家”,我的反思是:在讨论“小家”的时候,我们是否会被其原本的定义所桎梏,比方说一定要成立异性恋家庭,繁衍后代,又或者在父权主导的情境下生活;在讨论“大家”的时候,我们又是否会出现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

PF:在你的其他创作中,也能看到行为/表演的元素,为什么痴迷这种创作手法?

徐冠宇:是的,我之前几个项目都有一定的表演性,不管是我拍摄自己的死亡,去忍受冰天雪地的环境,还是我拍摄类似于电影场景的图像,呈现具有个人能动/干预的空间。在我看来,行为表演能够很好地帮助我去提醒观众,我的作品不是中立的,而是制造出来的。就如同那些平常流传在网络上的照片/新闻配图/电影图像,它们可能都有一个意识形态在背后主导。比方说像《复仇者联盟》这样的影视作品,它实际上是由美国政府投资的,你所看到的高科技装备和酷炫的场景,它的背后都有政治力量的干预。我希望观众能够认真思考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图像,它们很可能是虚构的,片面的,带有企图的。

© 徐冠宇,《暂时存在的家,变动的空间》,2019。图片致谢 | 高台当代艺术中心(乌鲁木齐)

PF 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摄影艺术家,还是一个正在使用摄影媒介的艺术家?

徐冠宇:我想没有必要去界定和分类。我是艺术家,我会拍照,我也会将图像作为自己的媒介去使用。

PF 获得『曝光奖』之后,你的职业生涯发生了哪些值得分享变化?你会对下一届奖项的申请者给出哪些建议?

徐冠宇:很感激『曝光奖』给我这次在国内分享创作的机会。得奖之后,我也获得不少媒体的采访,这些都让更多人关注到我的作品和我想传达的想法。我期待看到下一届申请者带来真诚且具有思考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