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藏家 | 欧阳昆仑:收藏的终极乐趣在于认知

与藏家欧阳昆仑约定在798艺术区内的茶所见面。这处空间集饮茶、展览、社交于一体,是他多年前设计并与艺术圈的朋友们共同创办的。从室内到室外,茶所都试图将后天匠心敛藏于建筑原本的工业痕迹与砖瓦风格中。在这个空间内,创造力向生活的延伸成了一件“内紧外松”的事情,就好像欧阳昆仑对待艺术以及艺术收藏的态度。

收藏家欧阳昆仑先生

2016年,欧阳昆仑曾以嘉宾身份参与第三届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的『对话』版块,分享其从喜爱艺术到收藏艺术的心路历程。2020年,欧阳昆仑以藏家和美术馆理事的身份参与了木木美术馆的展览“一个人的房间”,展示了艺术家李明的一件五屏影像作品,并量身打造了展览空间。作为空间设计师,也作为李明创作的持续“关注者”,欧阳昆仑对其创作中的结构/机制有敏锐的感受。

这种结构/机制一方面可以被具象地描述为艺术家通过身体/行为再现日常生活中的偶发性与游戏性;另一方面也可以更诗意或更普遍地被描述为创作者对于创作自身隐秘中心的探查,而一件艺术作品中是否包含这一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恰恰是欧阳昆仑考察这件作品是否值得收藏的硬性标准之一。

© “一个人的房间”展览现场(由欧阳昆仑参与改造设计的8号房间中呈现了李明的影像装置作品《反馈,上》),2020。图片来源于网络

事实上,在涉足当代艺术收藏之前,欧阳昆仑也迷恋过古董与传统器物。之后,他绕过这个背景逻辑统一的世界转向当下:“当代是一个总体性被打破的世界。这里,没有绝对意义和中心,艺术家在碎片上工作,并反向把这个碎片生长成一个宇宙。”

在他看来,一位好的艺术家,其处理碎片的能力与其认知宇宙的能力一致,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他/她也必定有充足的行动力去弥补,甚至建立个人主体性在面对更大的社会环境时遭遇的种种断裂。由此及彼地,收藏一件艺术作品也成为了另一重对于碎片/宇宙的处理,因此越成熟的藏家,对于自身的主体性,以及主体的局限性就会有越明晰的认识。

在对话中,他特别指出,收藏理应与创作一样保持敞开与活性:“疫情以来的三年,我关注最多的是90、95后艺术家。想看看他们今天如何思考、表达,以缓解我感知的缺失。”

“收藏的终极乐趣并非来自消费或财富增值的快感,而在于让感受深入,让认知整全,以使个体更加独立自足。”

PF:据说,您之前曾有过因为不理解一件作品而收藏一件作品的经历,可以跟我们聊聊这背后的心理动机吗?

欧阳昆仑:当时是想挑战下自己,妄图通过学习去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意图。今天,我还是会收藏不能理解的作品,但前提是对艺术家的创作有较为完整的了解、对创作机制认同。

PF:所以从收藏的角度,您还是更鼓励新晋藏家买自己喜欢的、能看明白的作品?

欧阳昆仑:不同收藏者进入艺术的方法不同。对我而言,需要了解艺术家,并且对其创作有所感受,必须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

PF: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收藏李明的作品?为什么喜欢李明?

欧阳昆仑:2014年,李明在天线空间呈现首次个展“中介”,从那时至今,我持续有收藏他的作品。

李明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构建自己的时空。他的创作有矛盾性;想用很少的语言讲述很多;很丝滑又很粗糙;有方向但又常常走岔路开小差,像是一种开放的游戏机制。

在影像项目“李明哈哈哈”中,我们把李明创作中的游戏机制空间化。展位扭转腾挪出前廊、中厅、后厅序列;选取李明五件作品:前廊是易入门的《武林之哈哈哈哈哈》、《梳》;中厅是进阶级作品《变焦》、《早晚一天》;后厅是终极挑战《缝》。

观看作品的同时也转换空间,像在游戏里打怪、升级、闯关一样。遇到难以进入的作品,随时可以从岔路口逃逸出去,就算“game over”。

© 李明,《梳》,2008。图片由藏家提供
© 李明,《早晚一天》,2021。图片由藏家提供
© 李明,《缝》,2020。图片由藏家提供

PF:除了李明,近期您比较关注的影像艺术家有哪些?

欧阳昆仑:我关注的有李燎、刘成瑞、厉槟源、余果等等。还有更年轻的艺术家,如李维伊。

© 厉槟源,《自由耕种》,2014。图片由藏家提供
© 余果,《群山》,2023。图片由藏家提供

PF:从藏家的视角出发,您认为影像艺术媒介具有哪些特殊性?

欧阳昆仑:影像与绘画、摄影不同,它不具有决定性的瞬间,不是那么直接;它是图像流、信息流和时间流的集合。所以,观看影像作品,需要让自己进入那一段时间,要有一些精神和体力的准备。

PF:对您而言,影像艺术的展示空间重要吗?您怎么看待现在日趋流行的为影像艺术作品打造沉浸式空间的做法?

欧阳昆仑:展示空间是重要的。其实我也有些矛盾,展示总是有一种预设,要触动观者,实现一些功用,包括教育和销售。但我也希望艺术回归到一种更为日常的环境中,就好像我在设计茶所时试图呈现的。

当然,在有仪式感的情境下,比如像参加电影首映一样,与志趣相合的朋友,有组织地与作品相遇也挺好。

PF:在收藏的过程中,您通常会做哪些功课?

欧阳昆仑:坦率地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功课。对我而言,重要的是通过艺术看到现实的有限,并借助收藏建立一个平行于现实的世界。

收藏总是跟花钱和价值交换有关,但对我而言,收藏更像是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关系,要做好持续付出,让其不断生长的准备。从根本上说,收藏的乐趣来自于认知,这种快乐甚为普世,游逸于金钱、权力、制度之外。

PF:是什么让您决定收或不收一件影像作品?您一般会对什么题材的影像作品感兴趣?

欧阳昆仑:我主要还是从艺术家创作脉络和作品本身去作判断。从过往十余年的收藏经验,以及与艺术家的交流中,也逐渐总结我理解艺术创作的“三段论”。

第一,艺术家深入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艺术家主体性建立的过程,它包含着个体意识、群体意识、生存意识、环境意识、身份意识、政治意识、时间空间意识……这个建立要依靠生活,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要依靠在现实、时代里打滚儿……一方面艺术家要对自我和自我处境有根本、整全的认识;另一方面艺术家要很具体地感知到个体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的断裂。而艺术家的创作就是修补或强化、异化这个断裂。

第二,艺术家是否找到了自己、世界、创作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发现问题的能力?并就自我与秩序、体制或符号系统的不可调和搭建起问题架构;而且能以个体方式抽象且独立地回应这些不可调和。此时,艺术家的创作就是在修补或强化、异化自我与社会,以及自我与大的社会现实背景之间的断裂。

第三,艺术家是否能回到个体,以这种断裂为基础,建立自己的世界?当代艺术的领域内,艺术家需要回到自身,在那些极其具体的碎片上工作,令其反向生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可能局限,但设立了新的符号机制与运行机制。最重要的是,它不能只停留在思考和观念上,艺术家要亲身介入这个世界,去推动和运转。这个阶段流动、传播,更明确且更大范围的社会责任会让艺术家的平行世界介入现实、甚至改变符号系统。

以上是很个人的阶段性的方法论。此外,我也关注那些与我有着深刻共鸣的艺术家/艺术作品,这种共鸣包括空间、时间、经验、记忆等各个方面的共享与交流。

PF:这些年来,您收藏的心路历程有着怎样的演变?

欧阳昆仑:最初几年,是靠眼睛和耳朵作判断。现在的收藏是自己在感受上亲近的,同时套用我总结的艺术创作三段论,边验证边调整。

从许多方面来看,大的收藏趋势追求效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均质、越来越平权……艺术机构、展览、年轻艺术家的发现、前辈艺术家的稳固并回潮……有太多信息。这其中除了价值,还有多少艺术的本质问题是大家共同关心的?每个参与者都有自己的初衷,有自己的取向,为自己的趣味付费。而我相信艺术是解放和更新的那部分,得一直走下去。